福不福

世界上有很多種距離。天空與陸地的距離、高樓與人的距離、上司與下屬的距離，還有我跟他的距離。

最初是十五行的距離。

我看著坐在前十五行的他，挺直腰身，聚精會神，一副乖學生的模樣。前面的排位與後面的排位的中間有兩個地磚的距離，剛好區別了精英班和放牛班。我們跟排行七十名以內的精英們的距離大概有一千公里。

「哼，只會裝乖的書呆子……」身旁的好友恆給我一個白眼，「你講話那麼大聲是怕全世界都聽不到嗎？」

我沒趣地扁嘴。

「明天見。」下午四點半，美術室只剩下我一人為明天交的水彩畫功課奮鬥著。說起來，恆這傢伙真不夠義氣，一下課就拿著籃球往球場奔去，留下我自己一個。

想到這裡心中有氣，手上的力度加強，一個不小心把洗筆的水往畫紙一潑，一灘紅綠藍交匯的污水留下它的痕跡，潺潺流下。當下愣住，不過心裡痛快多了。「這幅畫毀了……」雖然口裡是這麼說，我還是不停地往畫紙潑污水。小巷流水變成小巷污水，另有一番風味。我滿意地看著被破毀的畫作，忍不住大笑起來。突然門外閃過一個人影，有個人站在走廊看我耍瘋。

「你是誰啊？不會打聲招呼嗎？」我惱羞成怒地往他大吼。

我的形象沒有了。我欲哭無淚地想著。

「對不起。我看你玩得很高興就沒想過打擾你。」門外的他彬彬有禮地鞠躬道歉，卻顯得我很無理取鬧。當他從陰暗的走廊走進來，我終於看清楚他的模樣。

「啊……」是十五行前面的他！以前只能看他的背影，瘦削卻賦有線條美的身材讓人更加期待他的臉蛋。以男生的標準而言，他的臉過於秀氣，這就是女生趨之若鶩的男孩吧。他就在距離我五個地磚的位置停下來，仔細打量我的畫作。

「雖然有點抽象，但畫的不錯。」他含笑地望著我。「你好，我是張允行。」然後伸出他的左手，我輕笑一聲。「精英你好，我只是美術班的一員，你確定要跟我交朋友嗎？你們老師知道後會不會要你寫悔過書？」據說精英班的班主任都「勸」他們的學生不要浪費時間在跟放牛班的學生交朋友上。「我要交朋友，他們管不著。」他的笑容下藏著令人害怕的自信。「我倒是沒所謂。陳可信，很高興認識你。」我也伸出我的手，打算跟他握手，誰料他竟然收回他的手。我的手就尷尬地停留在半空。「原來精英跟下等生的距離就是一個手臂位。」我自嘲，收起我的手。他沒有回答，我把畫筆丟進水桶裡，把還沒乾透的畫作捲起來，放進畫筒裡。收拾好畫具就背上書包，打算離去，但被他一手攔住，我和他的手臂有25CM的距離。「……我要走了。」「我、我不是這個意思。唉，對不起。只是開個玩笑嘛。」

從這個玩笑開始，我和他的距離逐漸減少。

「早晨！今天我吃了我家樓下小店的餛飩麵。雖然好吃，吃完後我馬上肚子痛！」當我急著把作業本送去教員室，遇到剛上完廁所的允行，他摟著我的肩膀一臉無奈地說。

「哦。我要去送作業了，回頭見。」他卻挪走我手上一部分的作業，笑了笑。「我幫你。」

走廊上其他人看到他的舉動，紛紛露出驚愕的模樣。「來，走吧。」我來不及思索原因，他拍拍我的手、拉著我離開。

那時，我們的距離只有10CM。只要稍微擺動手臂就能踫到對方。

一天的課終於上完，而我還留在美術室畫人物掃描。筆下的大衛，菱角和陰影都是教科書上的標準，可總覺得距離心中的想像很遠。於是我不死心地一改再改，卻越來越不像大衛。

「……」我鬱悶地搔搔頭。

「你還在啊。」突然門外探出一顆腦袋，伸進來的臉上掛著微笑。「看，我幫你買了飲料。」允行遞過一罐藍色的運動飲料，我向他道謝接過，他又從塑膠袋拿出可樂，「啪滋」一聲開罐，仰頭就喝。

看他仰起的角度，突發奇想讓他坐在我的對面。「你想干嘛？」他一臉茫然。

「坐在椅子上不要動。」說罷，拿起鉛筆對照比例，把他喝可樂的動作、神情速畫出來。

「你畫好了沒？我已經喝完了。」允行一臉尷尬地笑著。

我點點頭，再繼續投入畫作之中。再抬起頭來已經是六點了。對面的人早已不在，但我一轉身，「咔嚓」一聲，那人躲在相機後面，微笑得像惡作劇成功的小孩。

「我以為你先走了。」「我會一直等你。」那人微笑著說出令人感動的話，即便是同性，心裡不免有一絲動搖。他大步走來，額頭貼著我的額頭，閉上眼，重覆：「我會一直等你。」

終於這次我們之間不再有距離。

這是高中三年級的事情。那天說著會等我的人，帶著家人的期望，乘著深綠色火車，駛向跟我不一樣的未來。而我，站在自己作品展的門口歡迎來訪的客人。門口閃過一個人影，我轉過身去招待，一抬起頭，過於秀氣的臉蛋沒有被歲月摧殘，只是眼底的光芒沈澱了，轉化為平靜的湖水。「你……」我驚愕得無法言語。此刻他臉上帶著有距離的微笑，禮貌地問：「你好，我們認識的嗎？」「允行，你認識這位畫家嗎？」一把甜美的女聲在他的右側響起。「應該不認識的。」他溫柔地摟過女子的肩膀。

「我站在你左側，卻像隔著銀河……」熟悉的鈴聲在我的口袋裡響起────